【凌李】云腿月饼
这一年真正感受到秋天的来临是在一个冷且潮湿的下午。九月过半，内蒙古据说已经做好了迎来第一场大雪的准备；南方的夏季和北方隐约而来的微弱寒流在城市中交荡，云层不薄不厚，斜织在天上，抬头望去像动物腹部柔软分明的绒毛，在绒毛的空隙里穿插着蓝色的天和几缕飞机划过而留下的尾烟。整个城市季节不明，人们行走其中，随意穿着短袖长袖甚至风衣，活在一个狭小却自由的世界里。
在这种狭小自由的时光里，总有一些东西是不能自由发挥的，诸如食物。这个道理是多年之后，自己亲自操刀开始做饭过日子的优等生凌远在又一次因为尝试创新而失败的满地狼藉中寻找出的真理。优等生脱离学校许久了，虽然有的时候他还是会重返校园讲课，但那也不过就是对社会生活忙碌无暇中聊以调剂的休整，和“学生”这个明媚活泼的词已经搭不上关系。
自己纵然搭不上关系，但家中总是有人能搭上关系——家中姐弟两个还都是学生，都住宿，很让人省心，只是马上要放中秋假期了，这才回家团圆。
“凌远，晚上吃火锅，别忘做蛋饺。”
凌远掏出手机，署名依旧是南一中小王子，这条短信曾经一度是二人平静生活里的巨大波澜，虽然后来波澜还是归于平静了，但每每看到，依旧让人有当时当日无法避免的心惊肉跳，于是凌院长毫不客气的抬手回复：
“吃什么火锅，晚上孩子们都回来，奇远想吃清蒸鱼。”
优等生把短信回过去，不一会儿那边又很快发回来：
“还有脸点菜？上个月月考班里垫底，我让老师训一顿”
“你念书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水平，跟谁学谁”
那边不再回话。
揶揄了别人的凌院长心情十分好，这得益于他几乎很少能在面对面的和家里另外三人的嘴仗里旗开得胜；两个小的强词夺理，一个大的没皮没脸，三人结盟的时候就算是院里最高行政领导也只能甘拜下风。李奇远今年十五了，颇有小男子汉的气魄，中午就发短信说先去高中部接了姐姐再一起回来——没办法，姐姐的杂物太多了，有种一边上学一边开文具店的错觉，不接一下，她还得一个人抱着几十个美其名为“收藏品”的日记本回家。
这边收拾好了屋子，难得早退半天的凌院长开始洗手准备做饭。说晚餐太早，说午餐又太晚，只能潦草地解释为这是为了阖家团圆而预备的团圆饭。这是一个寻常的中秋节，去年有人从云南给寄了六块云腿月饼叫他们一家尝鲜，今年的网络上就已经是铺天盖地的“鲜肉月饼”的制法，不像点心，而像热着吃的肉酥烧饼。凌尚熏对咸口的点心总是倍加喜欢，去年一家人分吃云腿月饼，最后剩下的两个也进了她的肚子。今年网上刮起鲜肉月饼的风潮，女儿早早就拿年级第一跟两个爸爸做了交换：第一名已经拿到了，不用奖励，只是去年的云腿月饼好吃。
女儿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智商依旧高达一百八，而对于一个就读市重点还能年年拿第一的好学生，爸爸们不管怎么忙也都还是要奖励她。凌院长百忙之中上网下单了月饼，买回家先给小王子李熏然试吃。试吃后的结论是：要不是怕商家报复，这个差评真是给定了。连买了几家都是同一个结论，向来对饮食并无太多要求的凌院长不免在心中觉得现在的食品真是世风日下，搞得噱头满满却忽略了口感。李熏然对这个评价连连点头：说的对呀，那么为了孩子的健康和快乐，我觉得你最好自己做。
平白无故就这样被指派做月饼的人只好闷头去网上找方子。小王子发挥了专业优势，大包大揽了找方子买材料的一系列任务，一周不到就已经悉数备齐。中秋佳节，医院里一派风平浪静，甚少挪用工作时间的凌院长便给自己提前放了半天，先去菜市场买鱼买肉，再回家试做月饼。
肉馅月饼说难也难，说简单倒也简单，唯独在用料上需下些工夫。网上所风靡一时的鲜肉月饼尚且不提，单说这个云南的月饼，最正统的方子里是要加玫瑰花酱。小王子事无巨细，酱也从大理的网店运回，一开瓶盖，郁烈的玫瑰香气和着蜜糖，勾得人空口就可以咽下一勺。
放酱是讲究，放火腿亦要讲究。云腿是正宗的宣威火腿，肥瘦分明。要把肥瘦分别切碎，肥的与白糖细拌，瘦的与蜂蜜白酒拌。腌渍一夜，第二日再混合起来；面粉干锅炒熟了也加进去，肉加了熟炒面才是香软的。馅心费工，外皮更费：用猪油和（huò）白糖和水，慢慢搅匀了再加面粉，揉出的面团要光滑，不然不能用。凌院长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再混上南边温热的风和夕照厨房里的太阳，一个提前下班的下午竟然也忙出一身汗来。
纵然忙里忙外，好在有李熏然和他心心相印。半下午的时候小王子打了电话，今年执勤没选他，整点下班不是梦。二人在电话里欢呼雀跃一番，又交换了孩子们在学校的思想动态，这种无意识的把话题带到孩子身上是真正成为家长的人才会有的举动，只是两位爸爸并未体会出个中奥妙。两个人唠叨几句就挂了电话，凌院长心情大好，歇口气就又回厨房做月饼，俨然一位流水线上可亲可敬的工人阶级。
花了一些时候做好月饼，还要拿色素在每个月饼上点一个通红的点，以显出过节的欣喜。凌远点了一共二十个月饼，私心里希望李熏然今年能吃个够，他并没忘记去年为了不和女儿争食而仅吃了一个大呼不过瘾的小王子。月饼送进烤箱，黄色的灯明晃晃地照上去，月饼们就窣窣地鼓将起来，像一个又一个满月，蛋液裹着膨起的面皮，香气无声无息从日光里穿过。
下午的时候孩子们都回来了，月饼正在晾着。李奇远去厨房绕了一圈，得见大而肥的海鲈鱼在洗菜盆里翕动着嘴巴，嫩葱嫩姜切成工整的细丝；而他的远爸爸正在片另外的一条鱼，又起锅炸辣椒，辛香满室。凌尚熏也蹭进厨房，面对一大盘用茶巾盖得妥帖的云腿月饼大声欢呼，姐弟二人叽叽喳喳在厨房挤着，捣乱时分然爸爸也回来了，于是厨房一下涌进四个人，热闹非常。
「行行行，都出去，影响我发挥了！」凌院长焦头烂额，李奇远给鱼嘴里塞姜丝，气得鲈鱼跳起多高，菜盆的水溅了一地。
捣乱的人都轰走，厨房仅仅剩下打下手的李熏然和依旧焦头烂额的凌远。鲈鱼开膛破肚，显出可怜的样子，李熏然把儿子淘气塞进去的姜丝又扯出来，帮着优等生拿厨房纸擦鱼身，再往鱼肚子里抹盐。
「还吃不吃火锅？」小王子满怀期待。
「今天鱼新鲜，吃海鲜锅吧，给你多烫青菜」
「那也行，最后还能做个杂煮*」
凌院长想了想，点下头说：「那你自己再熬一锅粥吧」
虽然是从下午就开始预备晚饭，但真正全家落座却还已经是晚上六点。月亮在白昼与黄昏交替的傍晚晦暗不明，而桌上黄铜锅里的海鲜却在一片滚烫中笃笃冒着热气。
「太好吃了！」李奇远对清蒸鱼和远爸爸投以欣喜之极的赞美。
「吃鱼也别忘了要抓紧复习功课，但是今晚可以稍微玩一会儿，等下我们去阳台赏月」凌院长给儿子夹些青菜，又给女儿碗里放一块豆腐：「尚熏小提琴伴奏，春江花月夜」
「奇远的功课要和姐姐看齐，明年中考爸爸们希望你也能考上南一中」李熏然给女儿夹了几片蘑菇，又向儿子碗里放上冬瓜：「奇远演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两个孩子被父亲们浓浓的六十年代文艺细胞折磨得挤眉弄眼，凌尚熏扁扁嘴：「爸爸们都互相夹肉吃，给我和弟弟都吃素的」
「你们然爸爸工作一天那么辛苦，吃肉补体力的」凌院长抬手一只海虾放进小王子碗里，充耳不闻。
「你们远爸爸忙了一个下午做饭，要给他吃肉犒劳他」李熏然抬手一勺鱼片放进凌远碗里，一脸坦然。
孩子们互相看一眼不再说话，只是默默争抢起锅里咕嘟咕嘟煮得滚烫的海鲜。厨房里叮的一响，然爸爸下班回来熬的粥熟了。做杂煮的米粥要熬得厚些，浓浓稠稠倒进汤料吃光的海鲜锅，再撒些青菜与葱花，香浓的一碗吃下，才是给晚饭画上完整的句点。孩子们喝饱了粥，依旧执着的一人拿起一块月饼慢慢啃着。月亮不紧不慢地升到半空了，从阳台看出去，天上的月亮和手里的月饼一样大而浑圆；然而月亮不能吃，月饼却是费了一下午工夫，是可以慢慢地、细细地消磨下去的。
===完===
杂煮：也称作“杂炊”，是一个日本朋友告诉我的他的家乡吃法，杂煮通常用于海鲜锅（因为汤底很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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